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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坡人心语——刘德海琵琶文集《琴海游思》品读拾零(15)

本篇可视作编者阅读刘德海琵琶文集《琴海游思》的读书笔记,将分为多期发布。此为第15期。
本篇于《琴海游思》文集的全部六十篇文章中挑选了五十余篇,整理摘录了二百五十多个段落(内容合并摘录的段落计为一段),并对其中一百八十余个段落进行了解读,其余段落被引用于解读文字中。本篇的棕色字体为原文选辑内容,黑色字体为编者品读内容,括弧中的内容除所选各段末尾页码标注和特别说明外,均为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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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德海丙申年(2016年)青岛留影


《弦外随笔——出国访问演出日记选》(一)
(篇名序号为编者所加)



“弦外”——我本行琵琶之外的一切事物。“弦外”的空间就是中国、世界、宇宙。
对待自己的事业要埋头实干,但同时也要抬起头来。我要对社会和世界,深感自己渺小无知,这个差距永远是促使我向前的动力。用心与“弦外”,正是为了在“弦上”创造更优美的音乐。(第289页)

陆游在84岁时写诗告诫儿子,最后两句为: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诗外之工”与刘德海的“弦外之工”异曲同工。如果把刘德海的“弦上”理解为琵琶弦,那么“弦外”或许可以有两重理解,一为其他乐器之“弦”,如三弦、柳琴、古筝等弹弦乐器,乃至二胡、京胡、板胡等弓弦乐器,甚至是管乐、击奏、乐队组合……。这些“弦外之工”对琵琶“弦上”的裨益自不待言,作用也较容易“通达”,会有比较明显的“受益匪浅”的感觉,可谓之“应用性弦外之工”。而其他涵盖天地人文的学识,则可谓之“基础性弦外之工”,虽然其可能需要长期“参悟”才会逐渐起作用,但却是“后劲十足”,更能让人感觉到“弦上之工”产生了“质的飞跃”。


现在国外许多稍稍讲究一点儿的餐馆,在晚上甚至白天用餐时,餐桌上都点燃着蜡烛。……出国次数多了,逐渐习惯了“点蜡用餐”的生活方式。……烛光,在我的脑子里,逐渐从“照明”转化为一种美的享受。
烛光的线条丰满、文静。烛光之下,屋内的壁画、挂饰、餐具,以及宾主的面容、衣服,都变得柔美起来,而且光色富有诗一般的层次感。然而,烛光本身是很火热的。烛光是冷与热的绝妙的统一。……我认为在表演艺术上,有时也应该要处理得像烛光一样:涵浑、深邃,表面冷,内在热,冷热协调统一。凡属这种处理方法,艺术就会有较强的感染力,使观众饶有兴味,起得“绕梁三日”的艺术效果。(第298-299页)

音乐人眼中的烛光,是一种不事张扬又灵活随性的律动,“撩拨”着各式心境,解忧、解乏、宽心、逗趣……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轻柔抚慰。律动曼舞的烛火,可以在静室成为悠悠的背景音乐;无声欢舞的烛火,也可以与任何有声的背景音乐相宜。动静有致、冷热有度的烛火何尝不是“余音袅袅”的、看得见的音乐。


在国外音乐厅和歌剧院的舞台上根本不用“麦克风”,一则剧场本身的音响效果就非常好,不须再用“麦克风”;二则不用“麦克风”可以欣赏音乐家的真功夫——真声。我在西柏林、波士顿两三千人座位的音乐厅里,甚至在美国有一万个座位的半露天剧场演奏琵琶协奏曲,都没有用“麦克风”。……观众出了很贵的票价,目的是要欣赏真声,要是一样听电声,家家都有音响设备,何必再来剧场呢!在国外,真声和电声两者之间的差别成了对音乐高低分档的分界线:用真声的音乐表演比用“麦克风”的要高级,如交响乐、传统歌剧、室内乐等都不能用“麦克风”。(第301页)
就器乐演奏而言,电声和真声都是乐声,但“品质”还是“泾渭分明”的。
所谓电声大概有两种指向,一是指以电声装置发声、扩音的电声乐器,其可以无需设置常规乐器用于扩音的共鸣体部分。二是文中所言纯粹以扩音设备为常规乐器放大音效的“麦克风”电声。真声演奏通过乐器媒介即可传递乐声,表达心声;而通过“麦克风”扩音的器乐演奏,除了乐器媒介还多“隔”了一层电器,至于电声乐器则甚至可以直接省略了乐器的“原形”,这样的表情达意难免让听者“心存芥蒂”。现代人大多喜欢运用“麦克风”电声来追求、达到音效气氛,这倒更加反衬出以乐器真声来表露内心“原声”的难能可贵。
其实“麦克风”电声的扩音功能对于器乐“练功”还是颇有益处的,因为它会放大对音色、噪音控制不力等各种缺点。一旦面对“麦克风”时的演奏控制能够过关,那么真声的“优质”呈现应该可以不在话下且游刃有余。


在接触中,我发现:搞正统音乐的演奏家、演唱家和教育家们,对“迪斯科”音乐和一些变了种的爵士音乐(对“音乐”而不是对人)是非常瞧不起的。西柏林交响乐团的首席和汉诺威音乐和戏剧学院的一位钢琴教授曾对我表示过:这种东西千万不要听,当心把你耳朵听坏……即使是跳“迪斯科”舞的狂热者,也绝不会说他喜欢的那种音乐是高级艺术品。这一点,我在多次与青年人交谈中,已经得到证实。(第301页)
所谓“雅乐正声”与“劲歌热舞”的音乐比对,也许和音乐欣赏的不同层次或阶段有关。
一度欣赏是官能的欣赏,动听尽兴,外化于形。身心愉悦,不问音乐。二度欣赏是联想的欣赏,闻乐动容,浮想联翩。感同身受,主动共鸣。三度欣赏是理智的欣赏,解析作品、辨明主题。全面审美,参透情理。
想必热衷于“劲歌热舞”者,知道自己喜欢的也就属于“一度欣赏”的层面,自然不会谓其有“三度欣赏”之高深艺术“能级”。而从事“雅乐正声”者,只要不废“三度欣赏”之功力,其实玩玩不必深度解析的“劲歌热舞”放松一下料也无妨,还不至于会“听坏了耳朵”。


去年赴美国波士顿参加“坦格尔伍德音乐节”的那一天下午,我们与小泽征尔指挥合作首演获得成功,晚上在小泽家邀请了交响乐团的许多朋友进行庆贺活动。正当大家酒醉饭饱之际,客厅里放起了隆隆震耳的“迪斯科”音乐,大家(连我们)都跳起了摇摆舞来。……难道不怕把耳朵搞坏了?……我想,从艺术角度来看:下午演奏交响乐,是一次陶冶人们情操的“艺术教育”;晚上跳“迪斯科”,则纯属一次娱乐——用“轻松愉快的音乐、舞蹈”来消除“创造严肃音乐”(相对地说)这一劳动后的疲劳。从这么一段“插曲”里,我看到他们对音乐的各类功能的划分是清清楚楚的,然而,两者之间又有巧妙的配合。(第301-302页)
劲歌热舞的歌星晚会,并非单纯唱歌,而是集舞美、音效、灯光、服装、声乐的综合艺术,尤其是演员与观众的互动,更如刘德海在本篇后文中谈及歌星晚会观后所言,是“强调艺术生活化”。而舞台上“正经危坐”的严肃音乐,自然是“创造生活艺术化”。从生活“上升”到艺术自然累人,当他们回到生活的烟火里,需要轻松玩一把“迪斯科”来解乏,让艺术和人一起回归生活,这应该有利于在重回艺术——“严肃音乐”时,也能够“张弛有度”而不那么“严肃”、那么累。

   
今晚,他们的打击乐演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般打击乐器敲起来惊心震耳,擅长表达激烈的氛围,但是他们的打击乐器虽离观众仅有一二米之远,演奏时一点儿也不闹人,相反,用细微、柔和的音响和复杂的或接近即兴式的节奏,刻画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这一点是很值得中国戏曲界的打击乐器演奏家们借鉴和学习的。同时,他们能够兼收并蓄欧、美、非、亚的一些打击乐器,立足于“世界为我所用”的艺术出发点,为音响、节奏方面做了大胆的尝试。(第304页)
打击乐的演奏功能和样式应该也是多样化的,或组合演奏或歌舞伴奏颇为自由。打击乐一直有锣鼓喧天的美学印象,但其实击奏乐器也是可以很温柔地“翻花样”的,如刘德海听闻的那样。不过要让中国戏曲的打击乐器也变得“温文尔雅”,恐怕并不容易,这应该是其“应用功能”决定的。戏曲打击乐在戏曲表演中,承担着人物刻画、情感抒发、情节推动、气氛渲染、情境描摹等“系统性”功能,尤其是担纲的鼓师,还承担着指挥、调度之责。因而让如此“多功能”的打击乐“淡然呈现”不太现实。而“武场”打击乐的“锣鼓经”亦属一种音乐语言,相较弦乐为主的“文场”音乐语言,抑扬顿挫表现得更为“浓烈”。传闻有京剧团在国外演出时,“高分贝”的打击乐遭遇过“抗议”,有时只能进行“装备调整”,或是空出前排座位“将就”一下。即便如此,要让打击乐“收敛”着演奏,把“急急风”奏成“毛毛雨”,那是会把乐师们“憋岔气”的。有一则“样板戏”年代的轶事说,舞台上曾经特设“有机玻璃房”以作“弱音器”功能,既可让武场乐师尽兴,又能求得音量平衡。
可以想见,诞生于中国戏曲文化土壤的戏曲打击乐,轻重缓急、喜怒哀乐都呈展得尽情而极致,这种酣畅淋漓的“大俗”之美是其本质的特征,若走向“轻雅”,难免锣鼓变味,戏曲“变质”。


以往或现在,一提到“现代派”“印象派”之类的名词,我们心里就容易产生“先天性”的反感或贬义。有一位外国人曾对我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的印象派钢结构造型是跟你们学习的。你们中国,自古以来,园林的假山造型就是十足的印象派,只不过你们用的是石头,我们用的是钢罢了。”……鲁迅先生在“五四”时期曾告诫我们:“我所怕的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我们现在就是要做“挤进”世界的工作。西方艺术中,不仅是钢琴、音乐、美术、电影、文学等一切艺术范畴都在进行不同方式、不同形式、不同思路的探索,为艺术的发展竭力寻找新的出路。在西方几十年的过程中,艺术上出现了我们感到奇怪的、不可理解的、或是真正腐朽的东西是不足为奇的。在艺术领域里只有出现一个千姿百态、万紫千红的局面,各类艺术才能相互比较、衡量,衡出一个真与假、美与丑、雅与俗、精与粗、高与低的艺术标准,从而找出一条艺术发展的康庄大道来。(第305-306页)
刘德海在本篇《弦外随笔——出国访问演出日记选》中介绍了观看现代派钢琴曲演奏的场景,有的用手掌拍琴键,有的用肘部、小臂压键。还有左手无声按键,右手打开琴盖模拟竖琴拨弦。更有甚者,女钢琴家让人踩住延音踏板,自己将脑袋钻进打开琴盖的共鸣箱里用或多或少的手指滑动低音区的粗弦,似模拟“鬼叫”……
按“大众审美”的观察,这种表演不说是“糟蹋”钢琴,也算是“猎奇”。用这种“现代派”的“做派”来寻找新的出路,恐怕也是“死路一条”。如果这也算是“探索”,那结果也只能是反衬出了古典钢琴的高雅和经典。
艺术之路的探索可以追求“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最终还得是“大浪淘沙”出结果。在探索的理念、定位、方式等不尽相同的情况下,发展状态也各有不同——比如园林假山已被“生活化”地应用,而印象派的钢结构造型,尚属于“超前审美”的“艺术品”;再如中国传统曲艺梅花大鼓探索的“五音连弹”和“含灯大鼓”如今已式微,而川剧变脸则成为了经典。


我国指挥家黄贻钧先生曾做了一个生动的比喻:“西柏林交响乐团如同一辆非常灵敏的‘汽车’,指挥只要轻轻一拨、一动,乐队马上会给你表达出来。”卡拉扬和这辆“汽车”两者之间具有高度默契。他指挥的起点很小,立足于双方都主动地创造音乐。时而一个特大的动作,把音乐推向高潮,显示出指挥和乐队的爆发力;时而似乎没有动作,只见手指“轻拢慢撚”——如同在琵琶上奏着柔情之曲。卡拉扬是一个“点睛”的指挥家,他所创造的音乐具有写意性的艺术风格。当《夜曲》结束时,卡拉扬抬起左手,用手心轻轻托起了整乐章的最后一个音符,缓缓地捂向自己的心房……美极了!我眼望对面二三层
楼的凝神聆听的观众,他们身子一动也不动,犹如玩具商店陈列的一排排木偶一样,音乐厅里达到了绝对的安静!(第307页)

刘德海在本篇《弦外随笔——出国访问演出日记选》一文中还进一步介绍说:“每当一出歌剧演完,谢幕总是要延续十几分钟之久。先是全体演员谢幕,再是主要演员一个个谢幕,后是男女主角,最后请编剧、导演、指挥、首席小提琴手上台总谢幕。这样富有层次、引人入胜的谢幕,本身成为了整体艺术的组成部分。它让艺术的感染力在观众身上继续得到延伸,达到了圆满的程度。……有那么一大批高水平的艺术家,又有那么一大批热爱真正艺术的老、中、青观众,西方传统音乐艺术会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是无疑的。”(第308—309页)
在这样的音乐厅里,音乐“征服”了指挥;音乐和指挥“征服”了乐手;音乐、指挥、乐手“征服”了观众。相比戏曲、美术等其他艺术形式,音乐语言更为模糊、抽象,没有一个可供联想的“具象”呈现来拘囿观者。而恰恰是这种“模糊”之美,更能够在所有观众心中“各取所需”地生发各自的审美体验。即使是同一部音乐作品,也可以“神性”般地与各不相同的审美体验都产生共鸣。音乐这种对台上台下“征服力”极强的“模糊”之美属性,应该是其不断发展,不断走向完美的“源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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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德海文集《琴海游思》封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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